2023年10月28日，CBA常規(guī)賽深圳馬可波羅103比96戰(zhàn)勝寧波町渥，寧波隊主教練阿的江（右二）與裁判交流 圖 / 新華社
正處于窗口期的CBA聯(lián)賽，在第三階段常規(guī)賽開打之前制定了一項新規(guī)則，所針對的是主教練。這項2月19日頒布的新規(guī)則對賽后官方采訪進行調整，規(guī)定只有獲勝方主帥接受賽后場邊采訪，失利方主帥不再參加。
這一新規(guī)在網絡上迅速招來質疑甚至嘲諷。尤其是官方同時強調，要求主教練們接受采訪時要嚴格遵守聯(lián)賽紀律，不發(fā)表違規(guī)言論，似乎更“坐實”了這種質疑。
雖然官方稱此舉是出于進一步提升聯(lián)賽比賽傳播效果的考慮，兩隊主教練在賽后新聞發(fā)布會上也仍擁有發(fā)聲渠道，但球迷們仍然認為官方給出的理由站不住腳。在他們看來，賽后場邊采訪因為是在比賽結束后立刻進行，主教練的回答“熱辣滾燙”，往往更真實也更有針對性，這明明有利于聯(lián)賽的傳播。
球迷的質疑是因為CBA的裁判問題早已出圈，近年來各種爭議判罰引發(fā)的沖突不斷。本賽季常規(guī)賽的前兩個階段，已有三隊的主教練因為賽后吐槽裁判而遭到官方處罰，分別為寧波隊主帥阿的江、廣州隊主帥郭士強和深圳隊主帥鄭永剛。南京同曦主帥西熱力江也曾多次在賽后暗諷裁判，只是因為沒有明說而未遭處罰，屬于“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說什么”的擦邊球行為。
對于主帥們來說，當爭議判罰和比賽結果無法改變時，冒著交罰款的風險吐槽一下裁判，可算是一條宣泄渠道。新規(guī)的頒布，似乎將這個渠道也封死了。也有球迷揶揄，聯(lián)盟中弱隊的主教練可能會就此“默默退出群聊”。更有球迷慨嘆，以后類似劉維偉的“哼”、杜鋒的“祝全國人民新年快樂”等金句也會消失，球迷們會少很多樂子。
CBA裁判得罪了多少人？
CBA的“主場哨”問題由來已久，大多數球隊的主場勝率都遠高于客場，“主場龍加客場蟲”早已是常態(tài)。無論足球還是籃球領域，主場優(yōu)勢都是正常的存在，但如果在一個聯(lián)盟中，絕大多數球隊的主場優(yōu)勢都相當驚人，那就說明聯(lián)賽出了問題。當然，也有少數情況是主隊吃虧，這也讓球迷產生更多猜測。
早在十多年前，CBA的業(yè)余判罰就曾“震驚世界”。2012-2013賽季，昔日NBA巨星麥迪加盟青島男籃，雖然當時青島隊整體實力較弱，整體戰(zhàn)績很差，但麥迪還是帶隊打出了幾場精彩比賽。但在常規(guī)賽第20輪，青島隊客戰(zhàn)八一隊，麥迪一度率隊從落后20分追到僅差3分。在比賽還剩28秒時，八一隊進攻24秒違例，最后的三分球倉促出手，沒有投中?？刹门胁⑽带Q哨將球權還給青島，卻任由八一隊搶下籃板，二次進攻得手。青島隊集體抗議無效，麥迪對這一極其業(yè)余的判罰更是怒不可遏，最終全隊離場抗議。后來，中國籃協(xié)對當值主裁判吳敏華給予停賽10場的處罰，麥迪也被罰停賽一場。
2013年1月9日，寧波，2012-2013賽季CBA第20輪，八一富邦VS青島雙星 圖 / CFP
在CBA的規(guī)則中，球隊罷賽離場是極其嚴重的違規(guī)，按理說應該受到嚴厲處罰。這次籃協(xié)高高舉起輕輕放下，多少是自知理虧，也因為麥迪自身影響力引起全世界范圍的輿論發(fā)酵。
2019-2020賽季，深圳隊客場挑戰(zhàn)北京首鋼隊，客隊最后兩秒命中超遠距離三分，以100-99領先。暫停后，北京隊搶投三分不中，裁判立刻做出手勢宣布比賽結束，深圳隊獲勝，但此時比賽還剩0.4秒。更讓人錯愕的是，當值三位裁判看過錄像后，居然又給了深圳隊防守犯規(guī)，北京隊得到三次罰球，三罰全中后實現反超。至于比賽還剩下的0.4秒，裁判又選擇無視，深圳隊瞬間從天堂跌入地獄。這一判罰引發(fā)軒然大波，中國籃協(xié)最終給予當值裁判停賽3輪的處罰。
僅僅在這個賽季，裁判的爭議判罰就頻密出現。2023年12月3日，寧波隊不敵浙江隊后，寧波隊主帥阿的江表示應該為球迷奉獻一些流暢的比賽，“有關部門是不是看到這些場次出現這么多問題？是不是他們（指裁判）的水平跟CBA聯(lián)賽水平、球迷要求是吻合的？我們有義務和責任，不能出現過多的低級錯誤，無論是哪一個隊伍，我們裁判、運動隊和教練員一定要公正公平地呈現精彩比賽。有些東西不可理解，中國籃球走到這種地步，已經到了低谷，如果還出現這么低級的東西，不符合中國籃球的發(fā)展?！苯Y果，阿的江次日就收到了CBA公司開出的2萬元罰單。
2024年1月2日，深圳男籃主場惜敗于上海男籃，深圳隊主帥鄭永剛賽后在場邊接受采訪時坦言，“希望最后一次罰球的吹罰，（裁判）應該看清楚以后再吹?！倍诒尘奥曋校F場深圳球迷的“黑哨”吼聲震耳欲聾。
在賽后的新聞發(fā)布會上，鄭永剛又表示：“我知道聯(lián)盟可能會處罰我，我還是要說幾句。明明是（裁判）自己犯的錯誤，卻非要把錯誤放在我們身上。隊員辛辛苦苦打比賽，最后因為一個非常低級的錯誤，導致了比賽的結果（改變），這個我可能理解不了。為什么你犯了錯誤，我們來買單？這都不是一次兩次了，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引起大家足夠的重視，不能再這樣了……”
2024年1月2日，CBA常規(guī)賽深圳馬可波羅隊主場以111比112不敵上海久事隊，深圳隊主教練鄭永剛（右）在場邊指揮 圖 / 新華社
鄭永剛的質疑來自于最后時刻的判罰，比賽還剩下15秒時，深圳隊以111-108領先。深圳隊員白昊天搶到籃板后被對手犯規(guī)，此時的深圳可謂形勢一片大好。但讓人看不懂的是，底線裁判卻讓另一名深圳球員胡小龍站上罰球線。這讓鄭永剛大為不滿，上前試圖糾正裁判時，領到技術犯規(guī)，隨后上海得到罰球機會并命中。
此后，裁判通過回看錄像再次確認，深圳隊的罰球者應該是白昊天?？上У氖?，經過這場風波后，白昊天的心理壓力劇增，結果兩罰不中，隨后上海隊命中絕殺三分，深圳隊在主場以1分惜敗?？梢哉f，裁判最初的錯誤判罰產生了蝴蝶效應，完全傾斜了比賽的天平。次日，鄭永剛同樣接到了2萬元的罰單。
也有一些主帥的表達比較委婉。在新疆隊客場不敵青島隊的比賽中，雙方的罰球數量比為12:36，差距驚人，而犯規(guī)罰球一直被視為裁判最容易控制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新疆隊主教練邱彪含蓄表示：“可能我20年的籃球生涯，還是見識比較少，需要去提高自己，完善自己?！?/p>
2023年12月29日，浙江廣廈隊客場挑戰(zhàn)廣東隊，正值易建聯(lián)的球衣退役儀式，籃協(xié)主席姚明等人均在現場，可裁判仍然搶戲。在比賽的第三節(jié)，廣廈隊在不到30秒的時間里連續(xù)被吹三次犯規(guī)，遭遇主隊反超。廣廈隊主教練王博來了個“五上五下”，以全華班替代主力陣容，表達對裁判的不滿。賽后，王博含蓄表示：“比賽就不評論了，今天是阿聯(lián)的退役儀式，祝他以后的事業(yè)越來越順利，謝謝。”
主教練的吐槽當然并不全都客觀準確，有時甚至有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之嫌，但裁判問題被集中炮轟，普遍性和嚴重程度都不容忽視。
裁判水平問題早已制約中國籃球發(fā)展
將裁判的錯判漏判統(tǒng)統(tǒng)歸為“有意而為之”，對裁判并不公平。因為在很多時候，錯判漏判可能是單純的水平問題。
官方取消敗方主帥賽后場邊受訪的規(guī)定，實際上也無法堵住對裁判的吐槽。因為就算這場比賽輸了，如果下場贏了，就有了接受場邊采訪的資格，誰又能保證主教練不對上一場比賽進行吐槽呢？這種情況其實早有發(fā)生，2023年12月22日，新疆隊與廣州隊比賽后，廣州隊主教練郭士強就在采訪中怒懟上一場比賽的對手北京首鋼隊：“我看整場比賽，北京隊假摔太多了，騙取犯規(guī)太多了！我希望他們回去多看看錄像?！?/p>
2023年10月14日，CBA季前賽中，北京控股隊以94比88戰(zhàn)勝廣州龍獅隊，廣州隊主教練郭士強（左）在比賽中和主裁判溝通 圖 / CFP
而且，主教練對裁判的吐槽并非僅僅發(fā)生在賽后，比賽中的直接現場沖突也越來越多。這個賽季，福建隊主帥朱世龍、山東隊前任總經理鄭建輝、青島隊主帥劉維偉都因為現場與裁判發(fā)生沖突，遭遇現場奪權、停賽和罰款。
堵得住教練，也堵不住球迷。這個賽季，憤怒的吉林隊球迷就曾與裁判發(fā)生沖突。
俱樂部的“內涵”也讓人啼笑皆非，CBA和WCBA都曾出現類似情況。2024年2月17日，WCBA聯(lián)賽天津女籃與武漢女籃的比賽中，武漢女籃以2分惜敗。因為對裁判的判罰不滿，武漢隊官方在社交媒體上譏諷籃協(xié)，認為主裁判公開吹黑哨，表示比賽最后2.2秒，本隊球員被對手擊打到面部倒地，做到打不還手，避免了一次打架事件，維護了中國籃球形象，所以給丁奕可等隊員頒發(fā)“打不還手獎”，并獎勵10萬元。
近年來，中國男籃在世界大賽中表現不佳，CBA也被日本趕超，不再是亞洲第一聯(lián)賽。而球員、教練的能力和思維與世界籃球脫節(jié)，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。容易被人忽視的是，裁判水平與世界的脫節(jié)同樣存在，而且深刻影響著中國籃球的發(fā)展。
以2023年男籃世界杯為例，中國男籃場均犯規(guī)數達到22次，排在所有參賽隊伍的第三位。很顯然，走出門的中國男籃并不適應世界賽場上的判罰尺度。這個問題早已有之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人提出，但目前的情況不但沒有改善，反而愈發(fā)嚴重。
這種無法適應與球員自身對規(guī)則的理解和應變能力有關，也跟他們在CBA被“喂養(yǎng)”出來的打球習慣有關。適應了國內裁判判罰的他們，在世界大賽中面對不一樣的標準，會陷入無所適從。
與之相對應的是，在2023年男籃世界杯的44名裁判中，沒有一人來自中國。此前的2020年奧運會，情況同樣如此。
其實CBA并沒有漠視裁判問題。此前的CBA裁判一直是業(yè)余兼職，吹罰比賽的收入也不高。這就使得他們缺少鉆研業(yè)務的動力，至于被處罰也往往無關痛癢，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。業(yè)余身份也讓潛在的“尋租空間”變得更大。相比之下，NBA裁判都是職業(yè)裁判，關乎飯碗，自然就要認真吹罰、努力學習。
姚明入職籃協(xié)后，于2019年啟動了推動裁判職業(yè)化的“獬豸”計劃?！扳初簟笔莻髡f中的神獸，象征正大光明和清正公平。
根據這一計劃，裁判原先的勞務合同轉化為勞動合同，薪酬也有所增長，更有一批專職裁判出現?；@協(xié)還啟動了裁判員監(jiān)評體系升級和裁判員培養(yǎng)，對裁判進行“雙軌制”監(jiān)評，將裁判員的考評與績效考核、升降檔、末位淘汰緊密結合。但幾年過去了，裁判仍難逃球迷、球隊和媒體的口誅筆伐。
從專業(yè)性來說，裁判面對比賽的角度自然與球迷、球員和教練不同。球迷看的是熱鬧，球隊要的是勝利，裁判要維護的東西則更多：一方面要公正，另一方面還要兼顧觀賞性和比賽的流暢度。判罰尺度緊，就會增加比賽時長，要大量回看錄像，但判罰尺度松，場面也許就難以控制。
一面是CBA比賽對裁判的高要求，另一面則是裁判水平的相對業(yè)余，結果自然不能令各方滿意。
曾有人將引入洋哨視為解決辦法，但這條路顯然行不通。一來CBA場次眾多，不可能聘請大量洋哨，二來這條路已經被封死。早在2004-2005賽季，CBA就已經引入洋哨吹罰總決賽等重要比賽。但此后幾年中，因為請來的洋哨良莠不齊，一些判罰也遭遇質疑。2013年，亞洲籃聯(lián)規(guī)定亞洲各級別賽事只能使用亞洲裁判，CBA無法再引入歐美高水平裁判。
其實前幾天，CBA官方也出臺了整頓裁判的措施。2月14日至17日，中國籃聯(lián)聯(lián)合國際籃聯(lián)在西安組織召開國際裁判員訓練營，邀請國際籃聯(lián)裁判主管卡爾、國際籃聯(lián)二級裁判講師阿爾伯特和羅伯特擔任講師，為13名國內現役國際級裁判員進行講解培訓。但僅僅如此顯然不夠，此前不知何故停止公布的裁判報告理應恢復，只有及時總結，才能實現公開透明，回應球迷的質疑。
中國籃球要重新走上正軌，需要努力的不僅僅是管理者、教練和球員，還有裁判。
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葉克飛
責編 陳雅峰
